过年的喧嚣已过，抢完红包的资深彩民李青打算再买几张彩票试试手气。

2月28日，李青打开淘宝彩票首页，竟看到“淘宝彩票”停售的通知。接连登陆几家常买的网站，结果收到几封意思大同小异的“告示”：我们暂时不卖彩票了！

李青经历过几次互联网彩票停售。2010年夏天，在财政部第三次叫停互联网彩票之前，他中了一次大奖——十几万的大乐透。当时，因为将精力都花在彩票上，妻子正跟他吵架，结果竟“美梦成真”，全家激动了半个月。不但给孩子报了一个五万块的学习班，其余的钱还换了辆车。

这一次，由财政部主导的“整顿风暴”来势汹汹，中国的互联网彩票行业几乎退回到原点。除了500彩票网还有彩票可卖外，所有互联网彩票平台都“关门大吉”。李青不得不再次成为附近彩票投注站的常客。

“我们都不卖彩票了！”

淘宝彩票应该更闹心。春节放假七天，2月25日零时开市，本想博一个开门红，却在3天后宣布：应相关合作的彩票发行中心通知，将于2015年2月28日5点起陆续暂停全部彩种的销售。

随后，QQ彩票、网易彩票、人民网旗下澳客网等也纷纷宣布：由于各种原因，反正暂停彩票销售业务了。想当初，网易推出彩票业务时，员工李宏天天去大学同学的QQ群里发展客户，公司给出的最低标准是30个，很快就完成任务。如今，再问起网易彩票停售缘由，李宏闭口不谈：“公司一个字都不让说。”

除了这些互联网平台，一些经营互联网彩票的上市公司鸿博股份、安妮股份、东港股份等也纷纷发布公告，称互联网彩票业务受到影响，并暂停其业务。

在美国纽交所上市的500彩票网也被殃及池鱼，更早地表明姿态。其在三天前就发布公告称，暂停4种高频彩票的销售。要知道500彩票网是财政部批准进行互联网彩票销售的两家测试企业之一，另一家为“根红苗正”的中国竞彩网，直属国家体育总局。

为了规避政策风险，美国投资者大量抛售500彩票网的股票，4个交易日（2月25日-2月28日）累计下跌43%。作为中国互联网彩票销售的第一支概念股，500彩票网的股价一度高达发行价的4倍以上。

事实上，遭到抛售亦在情理之中。这些已经完全习惯了华尔街规则的投资者们可能无法理解，一家获得正规互联网彩票销售资质的公司，可以开展互联网彩票销售业务，但又处于政府叫停业务的范围内。那么突然袭来的互联网彩票全线叫停究竟是为什么？

反腐是整顿的用意之一？

这场互联网彩票“整顿风暴”的暴风眼，是1月15日财政部、民政部、国家体育总局联合下发的一则文件——《关于开展擅自利用互联网销售彩票行为自查自纠工作有关问题的通知》。3月1日是各省份彩票销售中心对“自查自纠”做出回应的截止日期。

由于省级彩票销售中心是彩票唯一的销售单位，各个互联网彩票销售平台都是与省彩票销售中心签订合作协议。彩民在网上购买一张票，线下就会有一张实体票打印出来。受此连锁效应影响，2月28日，互联网平台自然无彩票可卖。

事实上，互联网彩票已经历四次“生死劫”。这次“整顿风暴”整顿力度也更强。“这次自查直接针对的是省级彩票销售中心，直接把互联网彩票平台的票源切断了。”中国彩票行业沙龙创始人苏国京告诉记者。

从去年11月开始，审计署18个特派办全体出动，分别对全国共计18个省开展彩票资金审计工作。官方数据显示，我国启动彩票事业20多年来，发行规模已累计达1.7万亿元。作为动员社会力量参与福利事业、体育事业发展筹集的“公益钱”，有明确用途规定——通常彩票销售额的15%用作发行费，35%用作公益金，50%留作奖金池。

以福利彩票为例，公益金有一半上缴中央财政，一半留在地方。上缴中央部分按60%、30%、5%、5%的比例，分配至社保基金、专项公益金、民政部和国家体育总局；留在地方的，也规定须用于“扶老、助残、救孤、济困、赈灾”5类公益事业。

在审计署开始审计各省彩票资金后不久，新华社12月7日的调查报道揭示，在现实中，一些地方公益金使用效率低下，或在“趴在账上睡大觉”或沦为“小金库”。青岛市福彩发行中心原主任王增先在任时，曾斥2000万元公款，购买当时国内最顶级的豪华游艇；上海市审计局报告显示，2009年该市用于体育场馆改造公益金共1643万元，但有543万元实际用在场馆办公房改造。

2014年9月，“黄山福泰庄园”被曝光，作为中国福利彩票发行管理中心的黄山培训基地，其内部装饰奢华程度惊人。这类事件屡屡发生，百姓对彩票的信任度自然有所下降。

那些年，做互联网彩票的日子

其实，互联网彩票业一直过着无法可依的日子，暗自繁荣。

段鹏曾做过互联网私彩，业务好时曾租下一个大开间，里面有好几台电脑和开奖机。他曾亲自见证财政部几次叫停互联网彩票。

在百度百家作者孙骁骥的一篇文章中，详细描述了段鹏第一次与彩票的亲密接触的情景。那是发生在德国世界杯结束后的2008年，因为喜欢足球，他最先接触了足彩，在报纸上关注联赛球队的阵容、打法、转会、球员状态等等，为自己投注提供参考。段鹏当时并没有立即投身互联网彩票。当年1月，财政部第二次叫停互联网彩票，下令“一律停止利用互联网销售彩票”。在此之前的2007年，财政部就曾要求停止非彩票机构主办网站彩票销售业务，整顿彩票机构利用互联网销售彩票业务，严厉查处和打击利用互联网非法销售彩票行为。

观望了一段时间后，段鹏才决定试探性地玩一把。还在待业的段鹏，和几位同好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套“时时彩”开奖编程代码。然后找来两个懂网络技术的哥们儿鼓捣起了一家没有执照许可的小型彩票网站。从杀熟开始，不到一年就发展到上千人，每天投注的人数最多有一两百人。“那几年，懂的人不多，在网上做彩票代理容易赚钱。”段鹏回忆说。

2010年8月17日，国家体育总局和中国福利彩票发行管理中心分别下发紧急通知，再度要求立即停止互联网销售彩票等无纸化销售方式。不过，对于叫停的最后期限、若不按要求停售将面临何种处罚等并未提及。

段鹏开始担心法律风险，也觉得打理网站的琐事过于麻烦，在2011年将网站出售给一个哥们儿。如今看来，段鹏的激流勇“退”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毕竟，就连2014年霸气地进入彩票领域的网络大鳄们，都不会料到会出现“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局面。

网络私彩“黑道道”

段鹏经营的网络私彩，只是复杂的互联网彩票行业的一个细微局部。

据一位彩票公司的总经理介绍，目前的互联网彩票行业分为以下几个大的类别：一是原本国家彩票系统的互联网垂直平台，例如福彩和体彩自己的垂直平台；二是经营代理销售业务的互联网彩票平台，例如500彩票网、淘宝、百度、腾讯等大型网站；第三才是私自发行彩票的网络私彩、黑彩。

后者属于非法运营，里面有许多网络彩民不懂的“黑道道”。通常情况下，当彩民在网络平台上购买彩票后，网络平台会联系线下投注点，然后出票，随后网站会向彩民发出回执，作为购票和兑奖信息的凭证。这种线上代买，线下凭证出票的模式也因为其信息来源依赖线上，所以容易被人做手脚。

某些小彩票网站为了增加实际销售量，往往会额外开具一些无对应票的回执。只要在这些网络空票当中，不产生获奖号码，彩票网站就不用担心赔钱，而彩票中奖的概率，众所周知是相当低的。这在行话里叫“吃票”。

另一种“吃票”的方法，是在摇奖数字上做手脚。一位运营小彩票网站的人士透露说：有人统计过，过去所有大奖号码从来不重复，因此那些怕麻烦的用户使用网站的随机选数功能时，平台就会经过计算，开给他一个以前已经中过奖的号码，同样也不会在线下真正出票。事情败露的概率几乎是零，因为开出的“废号”根本不可能中奖。

“吃票”最显著的好处是，彩票网站可以赚取这些空头彩票的全部利润，而不仅仅是收取那点微薄的代销费。

不过，即便是原则上合法运营的互联网彩票，也乱象横生。

“摘帽”

负责监管彩票业的最高“领导”是财政部。

2009年国务院通过的《彩票管理条例》赋予财政部监督彩票的最高权力。国务院民政部、体育总局下设福彩和体彩为专门的发行机构。省级彩票中心则为销售单位，可以下设各级代销站点。“如果老百姓想办一个彩票代销点，无需去工商部门注册，也不用管国税、地税，只需向省级体彩管理中心申请，获得彩票代理销售许可证后就能开工。”苏国京说。

按照程序，如果彩票发行机构要变更销售方式，都要上报财政部审批。“最初根据业务发展需要，福彩双色球增加电话投注以及后来的手机短信投注，都曾上报财政部审批。”苏国京说，要通过互联网销售彩票同样需要给财政部打报告申请。

不过，对于互联网这一新的销售渠道，财政部一直未给过明确、有效的批复。2010年，虽然财政部制定了《互联网销售彩票管理暂行办法》，但“办法”太过于笼统，并不具备可操作性和执行性。

因此，各家互联网公司就按照各自的“理解”，干得“热火朝天”。以至于2012年3月1日，财政部再次出台《彩票管理条例实施细则》，重申未经批准，擅自利用电话、互联网销售的彩票品种和游戏属非法彩票，需依法查处。随即，福彩中心和体育总局也一同下发“停止电话和互联网销售”的紧急通知。互联网彩票第四次被叫停了。

喝啤酒、猛撸串、买彩票

即便数次被叫停，仍然挡不住互联网公司进军彩票业的决心，哪怕在这块肥肉上想咬上一口，都会赚得“冒油”。2012年第四次叫停互联网彩票后，当年互联网彩票的销量还是达到230亿元，比上一年增加80亿元。

2014年，互联网彩票业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狂欢。在500彩票网赴美上市的刺激下，资本热钱、各大互联网平台、投资商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彩票网站弄好了，不但能赚钱，还能去美国上市。

2014年巴西世界杯期间，用手机买彩票更是成为球迷们的三大乐趣之一：喝啤酒、猛撸串、买彩票。彩通咨询发布的《2014年互联网彩票市场分析报告》显示，2014年我国互联网彩票销售规模达850亿元，同比增长102.4%，渗透率达22.2%。其中，移动互联网彩票销售规模达385亿元。财政部公布的2014年全国彩票销量达3823.78亿元。

然而，资本、平台的狂欢背后，却隐藏着彩票公益金利益分配不均的矛盾。由于公益金的一半上交中央，另一半归属地方，本就“竞争”激烈的各省彩票中心，都在尝试放开互联网接口。然而，互联网彩票却打破了传统彩票销售的地域界线，“淘宝上的一张彩票，可能对应的实体出票投注站在河南，买家有可能是西藏的彩民。”苏国京说，那么这张彩票所产生的公益金应归属哪个地方政府留成？

“财政部几次叫停互联网彩票具体原因有别，但核心原因我认为还是省级竞争带来市场繁荣，反倒呼唤更加强有力的中心系统来规管统筹。互联网彩票具备跨地域特点，传统彩票点沿用的省市级管理不再完全适用。”原北师大彩票研究中心客座数据科学家吴博与苏国京的观点不谋而合。

股价54到7.6，“冤”吗？

如今，在这场互联网彩票“整顿风暴”中，500彩票网是目前唯一有彩票可卖的互联网公司。观其股价，却有些惨不忍睹。“500彩票网的股价3月2日开盘时刚7.6美元，上市后股价最高时曾经达到54美元。”苏国京最近一直密切关注500彩票网的股票。

500彩票网一直积极配合财政部的工作。为了获得互联网体彩试点资质，2012年，在财政部叫停互联网彩票四天后，500彩票网主动关闭网站售彩功能。不久后，一些网站开始悄无声息地恢复彩票销售，保持停售状态的500彩票网，其用户和市场份额则被不断侵蚀。

直到2012年9月29日，财政部公布500彩票网和中国竞彩网拿到互联网体彩试点资质后，500彩票网才开始逐步恢复销售体彩。付出的代价是，净利润从2011年的1355.7万元锐减至2012年的424.3万元（据招股书数据）。

“500彩票网的损失或许不止这个数。”知情人士对记者表示，“按照它的规模，在主动停售的9个月时间里，销售额损失至少有20个亿。”或许，正是这种勇于放弃灰色利益的主动，才使其最终获得财政部认可。

500彩票网付出的另外一个代价则是放弃福彩这座金矿。“体彩和福彩虽然并立，但也存在竞争关系，想同时取得体彩和福彩的在线销售资质几乎不可能。更何况，福彩的行事风格较慢，为了保证上市前的合法合规，就只能放弃福彩。”业内人士告诉记者。

对于此次受到政策影响而引发的股价大跌，500彩票网总裁潘正明在一封给员工的内部信中写道：“我并不想从法律、财务或是任何其他技术性层面对分析或者回应……公司为购彩者提供了便利，客观上还抑制了私彩发展。我们的业务创造的社会效益远大于经济效益。”并承诺“不裁员、不减薪”。

此前，公司股价波动时潘正明也曾指出，“我个人的理解是市场并不害怕坏消息，市场最害怕的是不确定。”潘正明说，任何再坏的消息或再好的信息，一旦出来了都可以量化，“也都有办法量化到你的股价里。”

彩票业也要“摸着石头过河”？

事实上，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对线上博彩的发展都是严控甚至禁止。“其原因就在于线上博彩可能诱发未成年人购彩、过渡沉迷、涉及金融犯罪等更多深层次的社会问题，作为一个高管控的行业，世界各地对此都非常谨慎。”苏国京告诉记者。

虽然彩民李青也曾怀疑网络购票具有可操作性，但他更享受互联网购票带来的便利。“难道其他方式就没有问题了吗？”

关于彩票业立法，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人呼吁，但迟迟未能出台。不过，这在彩票业咨询顾问程阳看来，并非完全是坏事一桩。

上世纪90年代，程阳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第一次接解到彩票。在网络实验室，一个美国小伙子在吃午饭时，在一张纸条上研究一堆数字。餐厅收银机旁边就有一台“彩票机”，收银员时不时地打出一两张彩票。回国后，程阳做过信息化开发、秘书、报纸主编，彩票一直是他的业余爱好。他参与过彩票产业链的许多环节：双色球的玩法设计、高层决策出台，自己还办过彩票销售站。

“我见证过水法、电力法的立法过程，立法过早可能会把一些部门利益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如果立法过程中稍微处理不当，就很容易滋生腐败。”程阳告诉记者。

更何况，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各行各业都是在摸索中前行。“当时，邓小平也有一句话叫‘摸着石头过河’，彼时中国的国情允许先上车后买票，先生孩子后登记。先摸索，形成一定规模，规范一下；总结经验，往前走，再规范一下，最终形成法律规范。立法太早，问题都还没有暴露出来。”

此次，“自查自纠”的通知出台后，已经是财政部第五次规范互联网彩票业。从整个行业的发展来看是一件好事，但仅仅只是“自查自纠”，没有截止日期，也没有下一步的具体动作告诉公众难免让人摸不到头绪。已然摸着石头过了这么多次河，何时才能摸清互联网彩票的套路？（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段鹏、李宏、李青为化名）

作者：王莹莹 李叶